铎鞘看着铎海那双眼睛,吸了吸鼻子,慢慢开口道:“妈,我没想过自杀,那只是个意外。”

    铎海那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,面部线条刹那间变得柔软了许多,眼睛闪过的莹然的泪光。这些变化或许能瞒过高中生的铎俏,在多年的心理学研究者铎鞘面前却毫无遁形。

    但她此时在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而感到痛苦。

    铎俏,如果是真的你在这里,会怎么回答呢?

    “好,好。妈就知道。”铎海弯下腰来搂住了自己的女儿,眼睛湿润了,“妈就知道这只是个意外,一定是你当时看外面下起了暴雨,无处可去,想在车里睡一觉。又睡惯了家里的高床软枕,汽车后排的座位太硬了,磕痛了我家宝宝,于是你靠吃了一点安眠药才睡着。那天虽然是下起了暴雨,可是停车场里面又潮湿又闷热,你开着空调睡觉,没想到出现了意外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,是不是这样的,崽崽?”铎海絮絮叨叨,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样,反复重复着。

    铎海的掌心炽热,那温度像是要透过身上的衣服直接传递到铎鞘的内心里去似的,心里某个隐秘的角度微微动了一下,淌过一阵温暖却又酸楚的暖流。

    窗外是澄澈乌云的天空,有飞鸟的羽翼在其上掠过,轻盈得像是芦苇划过水面。枫树绿得透亮的叶子鲜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,在盛夏的阳光里哼出轻快的歌。蝉在树上聒噪。所有的生命,都在好好活着,生长着,繁盛着,幸福着。

    她用自己的手拍了拍铎海的掌心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这是属于铎鞘的诺言,不是关于替铎俏活下去的诺言,是还铎海一个真相的誓言。

    又过了几日,铎鞘的各项身体指标是早就达到出院的标准了。她习惯了每天到各种现场奔忙的日子,赋闲了这么久实在是浑身不适。但是她每次想四处溜达吧,老妈铎海又觉得她仿佛是个豌豆冰淇淋公主,晒不得太阳淋不得雨,多走几步路都会中毒后遗症发作,愣是让她在床上躺着。

    铎鞘躺了好几天,实在是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都要给躺废了,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铎海赶紧回公司上班。没想到铎海是不得不回公司了,但雇了个护工阿姨来“照顾”自己。这个陈阿姨比铎海还要仔细,连手机都不让铎鞘玩了,据说是会让近视度数加深,弄得铎鞘是恨不得一头在豆腐上撞死了。

    其实铎鞘最想做的事情是亲眼看一看“高中女生殉情车内自杀案”的案发现场,更想看一看当初警方的勘探检验报告,包括尸检报告以及现场痕迹检验报告等等。毕竟,如果铎俏真的不是死于自杀,现在不仅案发后黄金72小时已经错过,再拖延下去,估计连后续证据的痕迹都要抹的一点都不剩了。

    不要以为铎鞘没想过趁陈阿姨喝水吃饭上厕所的关卡溜走,这实在是铎鞘每次刚刚还没走出病区的门口,就被阿姨提溜着后领子拎回来好一通教育。甚至又一次铎鞘都破解了医生更衣室的密码,偷穿了一件白大褂出来试图溜走,都被阿姨发现并且逮了回来,弄得铎鞘是无比地怀疑人生中那七八年的警察是不是白干了。

    这天,铎鞘又强烈地向铎海表达了自己想要出院回家的愿望,铎海坚决不同意她出院,但是很同情她在这里无所事事的心情,于是同意了让同学来看望她。铎俏软磨硬泡之下,铎海终于同意她今天回家一趟,晚上再回医院住着。

    老实说,铎鞘对见一群高中小屁孩委实没什么兴趣。无奈兴趣这个东西,就和单身久了见羊驼都觉得清秀一样,对于天天和陈阿姨大眼瞪小眼的铎鞘来说,居然还有点兴奋。

    而且,这确实是个调查铎俏社会人际关系的好时机。

    于是铎鞘就很认真地躺在床上,装作刚做完一场手术后,大病初愈的样子。

    铎鞘盼星星盼月亮,才等来了一个同学。当看见进来的只是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瘦高男生,铎鞘挑了挑眉,心里觉得有点意思。

    铎俏,在班里的人际关系就那么差吗?

    那是高一三班的班长,吴铭。人如其名,他长得相当普通,其貌不扬,看上去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。额头上堆满了青春痘,鼻梁上架着一副板正的黑框眼镜。个子瘦高,不过可能因为弯腰在书桌前学习太久了,脖子前伸,背脊弯曲,像只瘦长的活虾。

    他似乎和铎俏不算熟悉,只是单纯来履行个看望同学的例行程序。不过或许是不谙世事,或者是不走心,他手上没提着什么水果或者是鲜花之类的,倒是有个小包。

    “今天正好有一场的月考,大家都不方便来。”吴铭讷讷道,“我给你带了一点东西。”

    铎鞘黯淡的眼神又倏地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好家伙,深藏不漏是吧,原来看上去是老实人的家伙也是个撩妹高手嘛,打着代表人民群众的旗号,还是暗藏了私心嘛……

    在铎鞘希冀的眼神中,吴班长拎起了书包的后袋,从里面缓缓倒出了一本紫色的五三,一本白色的王后雄。

    都是崭新的。

    铎鞘亮起来的星星眼碎成渣滓了。

    “那、那你好好学习吧。”吴班长似乎是完全没和女孩子说过话一样,小麦色的脸皮都红了,眼神闪烁,吞吞吐吐道,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,对、对了。”吴班长缩在门口,探出半个脑袋说,“祝早日康复。”

    然后一溜烟跑走了……

    铎鞘望着那一堆教辅资料呆呆出神:说起来不愧是名校一中吗?不光高中生男生还是这么纯情到几乎社交恐惧症的样子,而且——

    看望生病的同学居然送教辅资料,这可真是妙妙蛙在妙妙屋妙妙妙,妙到了极点啊!

    对面的陈阿姨将铎鞘的反应尽收眼底,撺掇道:“哎,你无聊的话,不如多做点题,免得上学以后跟不上!”

    铎鞘轻蔑一笑,老娘在那个年代好歹还是个研究生毕业,局里除了薄刃之外都找不出学历比我高学校比我好的了,你要是比这个那可是关公面前耍大刀——自取其辱,嘿!

    陈阿姨挑了挑眉,抱胸站在那里,做了个“请”的动作。

    铎鞘撸起了袖子,拔刀出鞘,飞速地将题目浏览了一遍,而后露出一个属于绝顶高手的自信微笑。

    一时之间,窗外的风儿更喧嚣了,但再高调的风声也绝对没有病房里的读书声更加入耳!

    一个小时后。

    面色入土,唇色苍白,神情萎靡,精神委顿仿佛被拉着强·干了三天三夜的铎鞘瘫倒在床上,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。那本锃光瓦亮的五三砸在她狠狠地砸在她面上,她却像是被榨干了一样,任凭敌人怎么慢侮都不动弹一毫。

    陈阿姨想要说话,铎鞘抢先开口道:“你不懂,你什么都不懂!你只关心我又没有好好学习,你知道我才从icu里出来,我眼痛、眩晕、头痛、恶心呕吐吗?不,你不知道,你只关心你自己!”

    陈阿姨:被抢走了全部的台词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在陈阿姨微微愣神的一瞬间,刚刚还奄奄一息的铎鞘从床上一跃而起,消失在了门口,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,快得如同一只逃跑的兔子。

    等到陈阿姨追过去拎人的时候,发现铎鞘站在门口发愣。

    铎鞘幽幽地说:“刚刚病房门口有一个脑袋缠满了绷带的人,在往里面看。”

    陈阿姨看着空荡荡的走廊,疑惑道:“这里是vip的病房啊,一般人要从前台登记才能进来。再说了,骨折的病人应该去十五楼骨科啊,来这里干嘛?”

    绝对不会有错。

    那种寒凉阴郁的目光,像是个鬼祟的影子,从门缝里溜进来,将房间里的光景明目张胆地偷走。那眼神宛如蛛网上的捕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网上徒劳挣扎,却被越缚越紧的猎物。仿佛这残忍能给这顿美餐添上最销魂的作料一样。

    空荡荡的走廊里似乎隐藏着致命的危机。铎鞘面上的笑意像是冰块消融一般,荡然无存。

    如果按照犯罪心理学的统计,案发之后,会有超过45%的凶手,再次回到案发地查看。

    如果铎俏真的是被人杀死后伪装成自杀的,那么……

    铎鞘感到一阵寒凉从脚底生起,游走遍全身。但与此同时,那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与追求真相的强烈欲求,在铎鞘心中悄然复苏。

    什么都比不过自己亲眼瞧一瞧案发现场来得靠谱。

    陈阿姨拦住她,喊道:“哎哎哎,你去哪里?你妈妈托我照顾你的,不要乱跑……”

    陈阿姨不由地收了声,尽管还是顶着那张俏娇可人的脸,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,那双眼睛锐利如刀,像是任何秘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一样,给人以难言的压迫感。

    等到她回过神来,铎鞘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不断下降的电梯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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